我对冯小刚有一句许多年未变的说法：他毫无疑问是个极聪明的人《我不是潘金莲》，便是一部把这聪明发挥到极致的电影。在说这部电影之前，我想先聊聊冯小刚，以及他的表达欲。意思是，冯小刚是个把话语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或许从那个特殊年代走出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带有这样的习气：无论你的动机如何、倾向怎样，总有一副比别人更大声的状态，没有文化的比嗓门，“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有文化的比理论，“一句顶一万句”，都希望自己言简意赅。所以你看冯小刚的轨迹，早年骂商业社会、骂知识分子、骂一切假崇高与假伟大，后来骂女记者、骂屌丝、骂影评人，如出一辙。所谓“挑拨离间”、“损人不利己”、“文化纳粹”、“大尾巴狼”……都是很明显的时代语录。只是不同的是，在目标的选择上，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倒不是冯小刚的趋利避害，相反来说，这愈加衬托出他的聪明。大院子弟的一个特征是假装群众、混世而嬉皮，他们出生在一个混乱的年代，却又奇迹般地与那个年代保持着距离，这使得他们能以更游离的心态看待那段历史。与一般人不同的是，在文化解禁之后，大多数人面对新事物都显得异常饥渴，而他们却能在这铺天盖地的新事物中保持一个警惕的心，这种鹤立鸡群，也恰是冯小刚所追寻的。比如在人们盲目追求金钱的时候，他可以冷静地看待这个社会出现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搞出一些禁片出来（《月亮背面》被冷处理、《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被腰斩、王朔署名导演的《我是你爸爸》据说也大多是冯小刚的手笔）。比如在商业片在中国不值一提的时候他鼓捣出《甲方乙方》、《不见不散》、《没完没了》的贺岁三部曲。比如中国电影还在宣传真善美的时候他适时搞出了《大腕》、《手机》两部自我批判性极强的堪称佳作的电影。你看，他不管是批评别人还是批评自己，都始终是与时俱进与人民群众站在统一阵线上的，虽然他不可能是群众，但他始终以人民群众自居说着些以人民群众的智商说不出的话。可是有话语便有欲望，说出去的话便希望更大的认同，得不到所有人的认同，似乎是那个年代初来的人的最大苦恼，也是冯小刚的困惑之处。按轨迹说，冯小刚一直扮演的是代言人的角色，早前是王朔代言人，后来变成人民代言人，直至那部《一九四二》的出现，显然又变成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中华民族的良心，俨然有一种佛陀的悲悯。然而，就是这样表达欲极强的冯小刚，却不留神地拍出了一部失语的电影，这让我异常惊讶。于我而言，《我不是潘金莲》是部佳作，它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电影说的是李雪莲四处告状的事，然而也不是，它更多地把笔触放在告状过程中出现的人物身上，而官司本身，几少着墨。这是种模棱两可的状态，这种似是而非与模棱两可充斥着整部电影。你知道，中国人最爱阅读理解，最爱概括主题，而《潘金莲》则让我觉得似乎并不在看一部中国电影。而关于这模棱两可，我最感兴趣的则是其努力营造的失语气息。在电影里李雪莲是个失语者，她信誓旦旦地去告状，却不知道从哪里告起，只能碰到一个是一个，于是丈夫、法官、院长、县长、市长，全被她告了一遍。这本质上是胡搅蛮缠，但恰好符合了冯小刚所自居的人民群众的真实状态：不但是话语权的缺失，而且是表达能力的欠奉。正如人们对李雪莲的评价，不会细致到这个人，而是简单地冠以几个历史符号：潘金莲、小白菜、窦娥。用符号来评定一个人是件简单的事，也是最麻烦的事，因为它往往偏离真相很远。而与此同时的政府部门呢，也是同样处于一种失语状态，即便是张嘉译扮演的市长一而再地强调不要把事情简单处理，但真的面对了，他们还是简单地用“小白菜”来代替。他们似乎拿这样一个人物无可奈何，正如结尾说的，她做的没问题，“我们”的工作做的也是没问题，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看不清，搞不懂，于是两路人在互相失语中互相误会互相抱怨最终弄得啼笑皆非。我一直在想，冯小刚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故事？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做法？始终不得要领。这样一部再度转身的《潘金莲》，也实在让我讶异不已，看到他在玩画幅、玩摄影，直让我有恍惚之感，这真的是那个在影像方面毫无建树的冯小刚的作品？我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原因，在于前面所说被认可欲。掌握话语权的人都是希望被认可的，鲁迅的后期极力批判异见也是这个道理，更不用说高举鲁迅大旗的建国后各种运动了，所谓打倒一切反动学术权威，本质上是要权威认同自己。冯小刚显然是希望获得认同的，他的贺岁喜剧已然得到了人民群众的认同，然而在艺术造诣方面却是无人问津，后来他拍《夜宴》，学的是《哈姆雷特》，拍《一九四二》，泪洒颁奖礼，他希望自己能拍出一部商业与艺术兼备的电影，实在不行，既能拍商业又能拍艺术的定义也行。于是有了圆形画幅，这真是冒观众之大不韪，生生地把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审美局限到一个小圆圈里，于是便有了自我思辨，可以说，这是一部任何一个角色都不会让人喜欢的电影，冯小刚，似乎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但毫无疑问，这样的尝试是成功的，你说他狡黠也好，聪明也罢，至少，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助之力，冯小刚这次算是扬眉吐气了一番。这一部，我愿意给予A-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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