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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迷驿站细读红楼梦中的睡鞋与明

摘要:本文通过对几十种明清小说中“睡鞋”的考索,论证了古代小说的史料价值,使尚无定论的“《红楼梦》中女子到底是否小脚问题”得到初步解决。“晴雯之死”事件,从原因到结果之间缺少一个联结点,“睡鞋”的发现,使晴雯的命运发展由不合逻辑变得情理兼备。作者曹雪芹把“睡鞋”这一极具性的私密性的物件独送给晴雯,恰是要表现她对理想的追求及理想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悲剧,要表达自己对红楼纯真女儿的无限同情。

关键词:红楼梦睡鞋明清小说史料晴雯

一引子:《红楼梦》里到底有没有提到过“睡鞋”

前些时,海外著名汉学家浦安迪先生来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讲座,浦先生讲座的主题是:睡鞋、猫狗、秋千架。学者们为其新颖的题目和独特的研究视角所启发,思绪云涌。笔者亦有幸亲睹闻名海内外的学者风采。浦先生把小物件作为切入点,用睡鞋、猫狗、秋千架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出现的频率和作用来分析和研究古代小说的思想内涵,这种研究方法非常值得我们借鉴。其中,秋千架和猫狗两个意象是他的研究重点,对睡鞋的问题则所涉不多。

浦先生在谈到中国古代女子所穿睡鞋时,很着意地指出了《醒世姻缘传》和《金瓶梅》两部小说中对睡鞋的描写,并强调:“《红楼梦》中一次都没有提到过‘睡鞋’”。

《红楼梦》中真的一次都没有提到过“睡鞋”吗?

其实,《红楼梦》中不仅提到了“睡鞋”,而且意义重大,并与其他众多明清小说对“睡鞋”的使用有着显著的区别。

《红楼梦》[1]第70回,晴雯、芳官等在床上打闹。庚辰本作:

那晴雯只穿葱绿苑紬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

程甲本、程乙本此处作:

那晴雯只穿着葱绿杭紬小袄,红紬子小衣儿,披着头发,骑在芳官身上。

无怪海外学者浦先生未能注意到《红楼梦》中描写的睡鞋,因为偌大一部《红楼梦》,也仅此一处,再无他文提及“睡鞋”一词。然而作者却并不是随意一写,而是有意为之的。

要想明白《红楼梦》作者的深意,我们须先通盘了解“睡鞋”其物品在明清时期人们的生活中的实际作用和意义。

二“睡鞋”关涉性文化

“睡鞋”,顾名思义,是睡觉时穿的鞋。徐柯《清稗类钞?服饰类》[2]称:“睡鞋,裹足妇女所著以就寝者。盖非此,则行缠必驰,且借以使恶臭不外泄也。”除妇女睡觉时所穿之物、能使缠足不松弛和缠足的恶臭味不泄露外,睡鞋作为中国古代妇女缠足行为的产物,也是男女性事中极其重要的催情剂。如,叶大兵、钱金波主编的《中国鞋履文化辞典》[3]曰:“睡鞋,亦称‘眠鞋’。旧时裹足妇女临睡前所著之软底鞋。睡前著之以防脚趾松弛,并以此取媚于枕席间。”此外,一些叙述古代性史和关于古代妇女缠足的著作凡提及睡鞋者,皆不出此格局。至于对睡鞋的性质、用途、功能及在古代妇女生活中的地位等并无更深的论述。

一些研究古代小说或古代服饰的文章也曾有提到睡鞋,如,“……睡鞋乃被当时沪地纳入时尚之列……晴雯所着红睡鞋一定是三寸睡鞋无疑。”[4]《古代的红色鞋文化》[5]一文用《金瓶梅》中西门庆对潘金莲所穿“提跟的红纱睡鞋”的议论举例,来说明红睡鞋在性生活中的作用。有的文章也引用了古代小说中写到睡鞋的文字,却并未强调睡鞋与普通鞋的区别,而是更注重鞋的颜色在小说创作中的用处,如《三寸金莲中隐含着的畸变心态——兼谈西门庆的足鞋恋倾向》[6]一文中引了《金瓶梅》中潘金莲的话:“不是穿的鞋,是睡鞋。”文章没有论及潘金莲为什么要强调“穿的鞋”和“睡鞋”的不同,而是将注意力放在鞋的颜色上:“值得注意的是潘金莲只是说明‘不是穿的鞋,是睡鞋。’却绝口不提为什么要做红鞋。”可见,“睡鞋”反而没有“红鞋”引人注目。

为什么原本是带有强烈性意味的睡鞋倒不如它的颜色更引人注意、更令人产生联想呢?这正是由于现代人对遥远的古代人生活的不了解所造成的。举一个例子,宝黛同看《西厢》,一直以来,大家也都认为是一种与当时礼教不符的行为。但就如同学习外语一样,明白了词的意思,但却没有语感的话,那种理解就是极其肤浅的了。失去了时代背景,我们当代人已经不能深入领会宝黛共读《西厢》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触犯了什么。但生活在当代的人们却都深刻了解在青春期的少男和少女偷背着家长同看色情片的错误有多大,问题有多严重。

“睡鞋”这一曾经是女子不可或缺的生活必备品,发展到如今,已经完全失去了它的日用价值,从人类的日常生活中消失,成为博物馆和收藏家的珍藏。我们甚至很难从各种文献资料、研究文章和专著中找到对它的实际用途的专门的、完整而具体到位的解释和描绘。遍翻典籍,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中也仅有少数几条,笔记中的记载也非常有限,出人意料的是对“睡鞋”最为形象和详尽的表现却皆来源于所谓“稗官野史”的明清小说。中国古代小说是可以作为文献资料用来研究历史的,胡适早就对《醒世姻缘传》发出过这样的感慨:“(它是)最丰富又最详细的文化史料”,并预言“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社会风俗史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教育史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经济史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政治腐败,民生苦痛,宗教生活的学者,也必定要研究这部书”。[7]而且当代也已有学者开始了这样的工作。那么古代小说到底是怎样细致而有趣地展现着古代社会生活景象的,就让我们从“睡鞋”这一大历史无法记载的小物件谈起:

三明清通俗小说中的“睡鞋”

明代通俗小说中提到睡鞋的不如清代通俗小说多,明代小说除《金瓶梅词话》提到最多外,《宜春香质》、《灯草和尚》、《欢喜冤家》、《僧尼孽海》等几部狭邪小说略有提及,但都不是很具体,也没有特别的将睡鞋的作用和关涉睡鞋的性意识加以阐发。到了清代,很多的通俗小说,可以说有几十种小说都写到睡鞋,已经不仅仅限于狭邪小说,才子佳人小说和世情小说中也开始有很具体的描写,下面就根据小说中涉及到睡鞋的情节来具体分析睡鞋的性质和功用,并以此反观明清小说的史料价值:

(一)守护住“睡鞋”,就是守护住了“性”的私密性

1.睡鞋的私密性

睡鞋因为是女人晚上睡觉才会穿的鞋,所以极具私密性,甚至比小衣还要私密。而且它比小衣更加不可示人之处就在于它是男女性爱的催情剂,具有象征意味。可以说,守护住睡鞋的私密性,就是守护住了性的私密性。这使得每个女人对自己的睡鞋都要小心谨慎地保管,一旦丢失或被人偷走,则如丧失贞操一般为人耻笑。即便是像潘金莲这样性感泼辣的女子也不例外。

如《金瓶梅词话》[8]第28回“陈敬济侥幸得金莲,西门庆糊涂打铁棍儿”,这回目里所说之“金莲”可不是潘金莲,而是潘金莲的“红睡鞋”。这一章从发现睡鞋丢失,到逼考丫头寻找睡鞋,再到陈敬济从铁棍儿那里拿到睡鞋和潘金莲纠缠,围绕着潘金莲丢失和找回红睡鞋的经过几乎用了一整回的文字来铺写,把潘金莲丢失睡鞋时的惊慌写得非常生动:刚发现不见了睡鞋时,“(潘金莲)叫春梅:‘你跟着这贼奴才,往花园里寻去。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来,叫他院子里顶着石头跪着!’”春梅和秋菊两个人到处都寻遍也不见睡鞋时,“(秋菊)也慌了,被春梅两个耳刮子,就拉回来见妇人。”又到西门庆的暖房“藏春坞”寻,找出了几双鞋,“(潘金莲)看了一回,说道:‘这鞋不是我的。奴才快与我跪着去!’分付春梅:‘拿块石头与他顶着。’那秋菊哭起来,说道:‘不是娘的鞋,是谁的鞋?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还怎的打我哩!’妇人骂道:‘贼奴才,休说嘴!’春梅一面掇了块大石头,顶在他头上。”

睡鞋的找回显示了它与性的关系:那小猴子(小铁棍儿)笑嘻嘻道:‘姑夫,你与了我耍子罢,我换与你件好物件儿。’敬济道:‘傻孩子,此是人家当的。你要,我另寻一副儿与你耍子。你有甚么好物件?拿来我瞧。’那猴子便向腰里掏出一只红绣花鞋儿与敬济看。敬济便问:‘是那里的?’那猴子笑嘻嘻道:‘姑夫,我对你说了罢。我昨日在花园里耍子,看见俺爹吊着俺五娘两只腿儿,在葡萄架儿底下摇摇摆摆。落后俺爹进去了,我寻俺春梅姑娘要果子吃,在葡萄架底下拾了这只鞋。’敬济接在手里,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把在掌中,恰刚三寸,就知是金莲脚上之物,便道:‘你与了我,明日另寻一对好圈儿与你耍子。’”陈敬济拿着睡鞋去找潘金莲,两个人的暧昧关系不言自喻:“这敬济向袖中取出来,提着鞋拽靶儿,笑道:‘你看这个是谁的?’妇人道:‘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着丫头,绕地里寻。’”陈敬济趁机向潘金莲要随身之汗巾,二人之私情毕露。

西门庆对红睡鞋的热衷更是表明了睡鞋在性爱中的作用:“晚夕上床宿歇。西门庆见妇人脚上穿着两只绿绸子睡鞋,大红提根儿,因说道:‘阿呀!如何穿这个鞋在脚上?怪怪的不好看。’妇人道:‘我只一双红睡鞋,倒吃小奴才将一只弄油了,那里再讨第二双来?’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到明日做一双儿穿在脚上。你不知,我达达一心欢喜穿红鞋儿,看着心里爱。’”

对这一案例我们可以作以下分析:

(1)丢了一双睡鞋,就吓得这几个女人打天骂地地乱找,可见丢失睡鞋是很严重的问题,连乱性的潘金莲都要惊慌失措。

(2)睡鞋是作者叙写“性”的一种媒介——从睡鞋的私密性来看,一个女人在葡萄架下淫乱,忘情到连睡鞋都丢了,之后再惊慌失措地四处找寻。

(3)这一现象同时也反映出作者的创作特点,即作者不能完全摆脱那个时代观念的深刻影响,即便是在写一种畸形变态的性关系和行为的小说中,作者也不能让自己已经被礼教束缚了的思想得到如同他所描写的性爱一样的开放,通过一个小小的睡鞋的描写,我们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了。

这也就让我们更加明白,睡鞋这一古代女子睡觉时所穿之鞋在礼教中的地位,小说中的叙述让我们体会到,即使是在一个淫荡的女子心中,它也是如同贞操一样的重要。

2.睡鞋是女人私物中的“最后一件”

“最后一件”即最私密的一件。《续镜花缘》[9]第4回,公子借用庶母之衣物男扮女装避祸逃难:“周氏忙去取了二百两花银并金珠的钗环首饰,妇女更换衣裳并妇人零星应用之物,连自己的睡鞋都放在包裹里头,一并打叠好了,分作两个包儿。”要注意的是这里强调的“连自己的睡鞋……”,簪环衣履等可以代表女人,是她们的专属品,但更能证明身份,也更增加了女子身份的可信度的就是女人的睡鞋。因此,庶母周氏连自己的睡鞋也包裹上送与公子。

《醒世姻缘传》[10]第11回,伍小川到计巴拉家搜脏:“那伍小川在外面各处搜遍,只不曾番转地来。那伙婆娘在计巴拉婆子裤档内,胸前,腿内夹的一块布内,没有一处不摸到;床背后,席底下,箱中,柜中,梳匣中,连那睡鞋合那‘陈妈妈’都番将出来,只没有甚么牌夹。”“陈妈妈”是古代女子擦拭私处之巾帕。小说描写一伙人到家中乱翻,连睡鞋和女人用来擦私处的巾帕“陈妈妈”都翻了出来。这是女人“最后的”,是最私密的用物,连这个都搜出来了,就说明搜检得极其仔细彻底,再也没有遗漏的东西了。

《姑妄言》[11]卷七,妇人为和尚所骗,欲与之私奔,准备行装:“妇人赶忙只收拾了他行经的绢帕睡鞋,又拿了两把梳子,拿块布包了,塞在裙腰上。”此处有批语道:“精细之甚,此数件物是妇人万不可少者。”可见,写女子的私物,只要写到睡鞋,描写就进入了相当细致入微的层次,可以说睡鞋是女子私物中的私物。

《锦绣衣》[12]“换嫁衣”第2回:“云上升道:‘我早晨起床,见枕头边有一朵女人的翠花,席下又翻出一只女人的睡鞋,因此想起,昨夜的裙裤又是女人的。’……揭晓之朝,云程竟中了举人。原来句客县县主,是他熟房座师。云上升在省城,忙过半月回家时,路过句容,即去拜谒座师。……云上升乘暇,将前乡试时,投寓花笑人客店,说他如何诈银,如何殴辱,又把夜间有妇人进房,与拾花朵睡鞋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县主道:“此人向来分明有窝奸之事了……说话之间,柳氏拿到。县主叫带进后堂跪下……县主笑说道:“那日不曾行奸,向来与他行奸不消说了。昨夜与他行奸,不更消说了。”即指云上升道:“那时喊叫的客人,即此云相公便是。你还有睡鞋、花朵落在他手中。”说完走出堂来,花笑人与杨三、柳氏一齐跪下……”县主断通奸案件亦要凭借睡鞋,有了睡鞋,其奸情已暴露大半,证明睡鞋与男女性爱有密切联系。因为它是女人私物中极其重要的物品,又是女人在性爱时常穿之物,以至于在捉奸案中可以作为呈堂证供。

《情梦柝》[13]第19回:“原来秦小姐起来小解,……掀开锦衾一看,那床里边席下,似有垒起。取出看时,却是一双红睡鞋,尖尖可爱。把自己足一试,宽窄无二,又是穿过的。心内惊疑。暗想道:‘他莫不是娶过了?去冬在我家里,一时误说未娶。见我求婚,故此千推万阻。今日不得已,把我做妾么?’”从男人的枕席中找到睡鞋,便要猜测这个男人是有妻子的,日常生活中有女人存在,可见睡鞋是女人贴身之物,男人有睡鞋,便是有女人。

《醒世姻缘传》[14]第52回,素姐发现狄希陈收着别的女人的睡鞋,因为之前狄希陈撒谎说一条汗巾子是他娘狄婆子的,所以这次素姐就挖苦说睡鞋是不是也应该是狄婆子的:“‘怪道你撞见了番子手似的!原来又把你娘的睡鞋拿得来了!这要你娘知道,说甚么?不合那汗巾子似的,又说是他的!’”又自己找到狄婆子送了鞋去骂她:“素姐自己拿着那鞋,挠着头,叉着裤,走到狄婆子门口,把鞋往屋里一撩,口里说道:‘这又是你赔他的鞋?这不是?你看!一定是合汗巾子一日赔的!’狄婆子叫丫头拾起来,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说道:‘这不知是那个养汉老婆的鞋,你叫他休胡说!’狄婆子不敢像冒认汗巾子那样冒认睡鞋也是自己的,是因为在关涉男女性事时提到睡鞋,就只能是指向年轻女子,睡鞋就是年轻女子的私物,这是黑白分明的事,没有二话。因此,素姐得理不让人地说:‘汗巾子说是你的,鞋又是养汉老婆的了!一件虚,百件虚;一件实,百件实!是养汉老婆的,都是养汉老婆的;是你的,都是你的!这鞋又不认了?’”睡鞋和性爱密切相关,因此素姐才能如此嫉妒,连婆婆的脸面都不顾,很容易发现,在古人心中,有了睡鞋,就是有了私情。狄婆子先不知就里,因此也说”不知是哪个养汉老婆的”,二人所见如此相同,可见睡鞋是女人隐私,非有关系,绝不可能落入外人之手。

(二)睡鞋的质地、特点与穿着习惯

明清白话小说会把一件事物的性质、状态、特点等贯穿在小说情节中表现出来,这样不仅使小说更贴近生活,反映生活,而且还能令后人更容易和清晰地还原当时的日常生活,从中更加全面地了解那样事物的特质。尤其是那些在现实生活中早已消失的东西,这种详尽而写实的描述在各种历史文献中又难以找到,对我们现代人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了,也同时体现了古代小说的史料价值。

1.睡鞋的式样与质地

《醒世姻缘传》[15]第52回,素姐翻出狄希陈私藏的睡鞋:“素姐手里捏了两捏,说道:‘古怪!这软骨农的是甚么东西?’旋即解将开来,却是一件物事。有首《西江月》单道这件东西:‘绛色红绸作面,里加白段为帮,绒毡裁底软如棉,锁口翠蓝丝线。猛着莲弯窄短,细观笋末尖纤,嫦娥换着晚登坛,阁在吴刚肩上。’”

这一段就把睡鞋的面料质地、颜色作用详尽地情形容出来了。睡鞋的颜色一般是大红色的,质地则多取绫罗绸缎绣之。《金瓶梅词话》[16]第29回,“玉楼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甚么?不如高底好着。你若嫌木底子响脚,也似我用毡底子,却不好?’金莲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他爹因我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儿偷去弄油了,分付教我从新又做这双鞋。’”这里,潘金莲的特意强调让我们知道了“穿的鞋”与“睡鞋”是不同的。睡鞋是“平底的”,而日间穿的鞋是“高底的”。

《续镜花缘》[17]第6回,三位男扮女装的公子渐渐把自己真的当成了女子,夜晚一起做睡鞋:“那晚姊妹三人用过了夜膳,同在灯前拈针弄黹,做的是湖绫花绣软底睡鞋。”《释名》[18]说:“绫,凌也。其纹望之如冰凌之理也。”冰的纹理光泽摇曳,此则绫之特点。从宋代起,浙江湖州的绫生产就已经开始,到了明代达到鼎盛,因而此地所产之绫称“湖绫”,其质地纤薄轻柔。

《姑妄言》[19]卷六对睡鞋也有很详细的描写:“一双大红锻子睡鞋,满帮白梅花,豆绿拽拔,白绫底儿尖上钉着黄豆大的珍珠,长仅三寸。”《碧玉楼》[20]第3回:“碧莲……换上绣花软底睡鞋。”《姑妄言》[21]卷十八:“两只三寸的金莲,换了一双大红睡鞋”。

关于睡鞋的尺寸,也有小说讲得明白,林兰香[22]第10回:“大刚伸手去弄怜儿的脚,怜儿道:‘不用手度,一尺红缎可裁十数双睡鞋。’”小说中怜儿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想证明自己脚小,而我们也因此了解到裁制睡鞋所需面料的数量。

2.睡鞋的功用与穿着习惯

(1)穿着过程。

《续镜花缘》[23]第5回,因避祸而男扮女装的公子夜晚睡觉也不敢懈怠,仍如女子一般要换上睡鞋,小说中描述了他换睡鞋的大致过程:“到了晚上,小姐(即公子)等他二人睡熟了,将蚊帐放下,方敢把弓鞋宽下,重新缠裹金莲。见那脚趾已略略有些屈转。换了些白矾细末,一层层缠裹完了,重将高底的凌波小袜穿好,换上睡鞋,又将裤脚牢牢紥缚”。再如《宜春香质》[24]第5回:“此际五月天气,不穿衣也不冷,艳姬与传芳还穿著大红睡鞋,白绫裹脚。”

(2)不用来踩地。

《儿女英雄传》[25]第31回,何小姐晚间起来,“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双鞋,下来将就了事。”这里描写了女子睡觉时穿睡鞋,夜间要下床时,还要在睡鞋外套上一双普通踩地的鞋,也就是说,睡鞋一般是在床上、被里穿的,不会用它去踩地走路。

《再生缘》[26]第64回:“都女说完先动手,苗瑞英,又惊又喜应声连。伸玉手,抱金莲,缓缓轻轻捻着尖。一退鞋儿朝下扯,竟还有,睡鞋两只里边穿。只见那,红绣鞋儿分外精,无非二寸六分零。尖细细,瘦伶伶。软底行成碎绵文。面上是,五色彩绒花锁口。里边是,四方绿缎小提跟。真可爱,实堪欣,两只金莲妙绝人。都氏美儿苗氏女,观到此,真真又是一番惊。呵唷,稀奇呀!外罩着三寸欠三分的鞋子,已是小得紧极了,怎么还有二寸零六分的睡鞋……”这里的描写显然是说将睡鞋穿在走路鞋的里面。

(3)固定脚型,防臭气外泄。

睡鞋的功用最初是防止裹脚松弛。穿上一只软底鞋,不仅裹脚布不松,还有固定脚型和防臭气外泄之用。因此,女子睡前换鞋的过程一般是:先涤足,再裹脚,最后穿睡鞋。裹脚之物一般用白绫。

为防臭气,睡鞋甚至还要用香,即古人也做所谓的“香睡鞋”,如《红楼幻梦》[27]第22回:“彩云接过鞋来细细的看,只是‘咭咭咭’的呷嘴,一面说道:‘真正爱杀人。’又闻闻说道:‘好香!’平儿笑道:‘你拿去当香包子挂罢!’彩云问轻云:‘你家奶奶、姨娘们的鞋子里装的什么香?’轻云说:‘我不知道,问他们做的。’周妈道:‘咱们做鞋,方子不肯传人。’……翡翠道:“告诉姨娘们,评评这个理:他们做香睡鞋,我问是谁的,他们说是袭姨娘的。……鸳鸯问周妈:“做这香鞋的共有多少?”周妈道:“有十几位,总以四寸旺、五寸内的为卒。”鸳鸯点点头。”

再如,《品花宝鉴》[28]第57回也写到睡鞋的香气:“红雪又掣了一枝是:‘暗中惟觉睡鞋香。’说道:‘这句倒难。’绮香道:‘你一个个闻去,是谁的香,就叫他喝酒。’红雪笑道:‘若要闻,那就……’便笑了不说。又说道:‘我知道了,我来敬个人。’便斟了一杯来敬红薇。红薇道:‘难道你真闻过我的脚么?这奇不奇,无缘无故的来缠人。’红雪道:‘我虽没有闻过你的脚,但常见你用松子粉浆缠足带,不是香的?’”

(4)晚穿早脱。

睡鞋是晚间睡觉时穿,到了早上就要脱下来,换上日间的鞋。《春闺秘史》[29]第6回:“次日早晨起身,已是八九点钟的时侯,悄悄推开房门到丽春房内取物,走到床前一看,只见两人还抱著睡得正好,他女儿躺在外边,下面绿缎被儿不曾盖住,将一双雪白小腿,露出被外,还穿看大红睡鞋未脱,陆氏怕他受凉,轻轻替他扯好被兜盖住”。

《红楼复梦》[30]第19回,“婉贞一面说着,一面穿鞋。梦玉道:‘我替妹妹穿这只。’说着,拿起那只鞋来,就拉着他的脚要穿。婉贞抿着嘴儿笑的乱推乱推,说道:‘谁家的爷们替姑娘们穿鞋呢!’梦玉笑道:“你不叫我穿一穿,我是不依的。”婉贞想来强他不过,只得伸出脚来解去红绫睡鞋,说道:“你套上,等我穿罢。”梦玉也不言语,将他的这脚儿抱在怀里,左穿右穿闹了好大一会。”这一段描写的是女子早上起来时还穿着睡鞋,需要换上日间穿的鞋,梦玉非要帮她穿,于是她就先脱下睡鞋,让他帮她穿踩地的鞋。和晚上一定要换上睡鞋一样,早上下床,则必要换上走路穿的鞋。

(5)不单是性爱时才穿。

睡鞋就是女子日常睡觉时的必穿之物,不只有在性爱时才穿。古代小说也写了很多未出阁之少女也要在睡前换上睡鞋的行为。如,《林兰香》[31]第30回:“于时雪益大、风益冷,两人(梦卿和爱娘)换了睡鞋,上炕围炉而坐。爱娘见炕上铺了两副裳褥,锦绣光华,芳香畅满……”这是两个未婚女子,两人就寝前也要换上睡鞋。小说很自然地将这样生动的生活场面描绘出来。

《野叟曝言》[32]第17回:“素娥……坐在床上,将连瓣轻勾,缠束停勾,套上睡鞋……想要安睡。”这是描写未出阁少女晚间之行为,并未有男女性爱之事发生,换睡鞋只单纯为了睡眠,而不是为性爱催情之用。

《绮楼重梦》[33]第15回,“他(薛蔼如)和舜华更加密切,两个就同炕开了铺。只是晚间换睡鞋,解小解,有了小钰在房,未免有些羞羞涩涩,不很方便。过了几天,渐渐也就惯了,不很在意。”薛蔼如和舜华皆未婚少女,换睡鞋和解小解都是少女不可示人之事。第30回,小钰吩咐丫头:“‘翩翩,你的脚顶小些,快去拿双睡鞋来,给何小姐换这脏鞋子。’翩翩忙去拿了一双桃红绫的睡鞋,只有二寸半把。小钰就替他换上,略觉宽些。小钰笑道:‘真正像两只水红菱儿,好瞧得很。’”第39回,“(小钰)见玉卿在炕上换睡鞋,佩荃恰好坐在便桶上。小钰乘着酒兴,连忙拿了一张手纸赶过去……佩荃着了慌,连溺也没有撒完,忙提着裤站了起来。”一场晚景,描写得细致入微。

《再生缘》[34]第47回,写女子单独入寝:“皱皱眉头叹口气,立起来,就移妆匣卸金钗。回身坐在牙床上,解却湘裙换睡鞋。素足模担先款款,香勾半着又挨挨。容惨淡,意痴呆,暗自疑来暗自猜。”

(三)睡鞋,女子的“晚装”

《春闺秘史》第3回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只见那扬州妓女还未上床,正在梳妆台,一样样刻意的打扮,末了又拿起香水瓶,在周身肉上喷过不住。碧卿看了,暗暗佩服,心想原来妇人装饰,完全是取悦男子,要在晚上受用才好,但是世间妇女,只知在清早盛装,晚上反卸得干净,蓬头垢面,上床陪男子同宿。往往很美的妇人,因此得不到男子的欢心,其实该把晚装看得同早装一样重要,妇人们临睡时更要打扮得花娇月媚,玉软香温,让男子抱在被里玩,才会不负上天生的容颜。前人发明的化妆品,这个妓女,可谓是善于揣摩人心了。再看妓女妆饰已毕,至床头脱去上下衣服,由床架上取下一个大红绣花肚兜,系在胸前,又坐在床沿,翘起脚来,脱去日间穿的蓝锻弓鞋,弯腰在床的屉里拿出一双大绣花软底睡鞋换上,才扒到床中。……那妓女虽然皮肉粗糙,尚喜还很白净,此时在灯光之下细看,这肚兜和睡鞋,越显得红的愈红,白的愈白。红色本是一种使人发生狂热的颜色,偏生放在女人的胸前和脚尖更是引人动心”

虽然含有对女人的歧视与不尊重,但早在几百年前的古人已经有了“晚装”这样的概念,单纯从性的角度认为女人应该把晚装看成与早装一样重要。而“睡鞋”就是女人极其重要的”晚装”之一。睡鞋一般是大红色的,小说中甚至解释了大红色对性爱的作用:“红色本是一种使人发生狂热的颜色,偏生放在女人的胸前和脚尖更是引人动心”。

因此,女子睡前换睡鞋,就成了小说中性爱描写的前奏。

《金瓶梅词话》[35]第51回:“(潘金莲)就灯下摘了头,止撇着一根金簪子,拿过镜子来,从新把嘴唇抹了些胭脂,口中噙着香茶,走过这边来。春梅床头上取过睡鞋来,与他换了,带上房门出去。”这是一段潘金莲欲与西门庆发生关系之前的描写,全部都是潘金莲的准备工作,大多数的狭邪小说如《灯草和尚》、《宜春香质》等,在性描写之前都不会忘记的一个共同事情就是:让女人换上睡鞋。很多古代小说的细节描写都可以说明这一点:

《醒世姻缘传》[36]第58回,相于廷教狄希陈如何治素姐说:“你一边……一边替他脱了衣裳,剥掉了裤,解了膝裤子,换上睡鞋,他还下的来哩?要再治的他……”看来睡鞋可不是想起来就穿,想不起来就不穿的东西,女人自己不穿,男人也不能忘记帮她穿上。换睡鞋,就如同晚上睡觉要宽衣解带一样是必须的行为,一样都不能少。

《金瓶梅词话》[37]第52回:“见妇人脱得光赤条身子,坐着床沿,低垂着头,将那白生生腿儿横抱膝上缠脚,换了双大红平底睡鞋儿。西门庆一见,淫心辄起……”

《续镜花缘》[38]第11回,男扮女装的丽贞与女扮男装的红薇成婚:“丽贞含羞答应,走近床前,将身坐下,遮遮掩掩脱去了大红的凤头鞋,换了双银红花绣软底睡鞋。红薇偷眼看他,金莲也装成四寸馀长,不肯露出痕迹,慌忙把脚儿盖入锦被。……夫妇双双同入鸳衾,遂了却三生之愿。”

《续镜花缘》[39]第37回:“宝英也卸去了钗环,宽了衣裙,坐在床沿,换了睡鞋。放下罗帏,夫妻同梦。”

《都是幻》[40]第4回:“见十二宫主俱到香汤盆中,洗了手脚,也坐落绣墩上。脱去尖尖的凤鞋,换了小小的睡鞋,一齐上床。”

《绿野仙踪》[41]第44回:“今见于冰先睡了,他便连忙在妆台前,拂眉掠鬓,卸却管环;在后炕换了睡鞋,将衣服脱去,喜喜欢欢的钻入被来。”

《续金瓶梅》[42]第41回写两女子同床:“金桂说道:“咱睡了罢。”各人起来,收了壶盏,使水嗽了口,又取些水,净桶里净了手,换上睡鞋,铺下被窝,把灯一口吹灭。”

《碧玉楼》[43]第6回:“随即脱了衣服,换上睡鞋,仰卧在床。”第7回:“坐在官人怀里。换上大红缎子绣花软底睡鞋。”

《青楼梦》[44]第13回:“解罗袜,去鸳鸯履,穿好了软底睡鞋,唤侍儿捧了一盏凉茶饮毕,向檀几剔起银灯,手持绛纱纨扇,向挹香回眸一笑,先入香帏。”

(四)睡鞋是男子之最爱,女子之武器

中国明清小说,特别是清代小说中凡写到性爱处,则大部分都要有睡鞋做陪衬,小说作者都尽力将男子对穿着睡鞋的女人的喜爱表现得淋漓尽致。如《金瓶梅词话》[45]第75回:“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不打紧处,到明日,铺子里拿半个红段子与你做小衣儿穿,再做双红段子睡鞋儿穿在脚上,好伏侍我。’”《欢喜冤家》[46]第5回,蒋青要得有夫之妇元娘,先有家人为其偷了她的睡鞋:“他便走到床上一看,见枕头边有一双大红软底的女睡鞋,只好三寸儿长。他便袖了,流水的下了楼来。”蒋青见鞋如见脚,想脚如见人,大喜过望:“将双脚平跌道:‘妙,妙,足值一千两银子。’”接着果然将元娘掳去,睡鞋成了性的媒介。《僧尼孽海》[47]“云游僧”中叙述有和尚吴员成对韩氏动心:“员成目摇心动,淫兴勃然,密画一计,贿嘱婢女小梅窃去兰英睡鞋一只。回寺自喜,捧鞋吟云:凤鞋凤鞋兮,卷我风情兮;思之弗得兮,有如狂醉兮。今日得鞋兮,称我良缘兮;问我佳期兮,定於何日兮。吟罢沈思,无计可施。”偷睡鞋,在古代小说中也比比皆是,它是引发男子性幻想的媒介。《巫山艳史》[48]第4回:“……一貌如花,却有万千娇态。止有小衣不脱,足上穿着大红平底睡鞋,如红菱相似,十分有兴。”《春闺秘史》[49]第4回,碧卿与丽春一段对话:“碧卿道:‘你何不做一双软底红缎睡鞋,每夜穿著,服伺我呢?’……丽春道:‘这很容易,你若欢喜这样,我明天赶做一对……’”《姑妄言》[50]卷五:丫头对裘夫人说:“那一日夫人不在屋里,秋姐把夫人的睡鞋输了给他看,二爷还闻了闻,看见了我,秋姐忙拿过去塞在床上褥子底下,还没有告诉夫人呢。”

女人的睡鞋能够勾起当时男人的无限遐思与诗情画意,《空空幻》[51]第6回,花春与池娇相恋,“一日,偶在绣床鸳枕边,见得池娇睡鞋一双,甚觉香气扑人,尖纤可爱。因口吟一律以谑池娇云:‘绣枕鸳衾分外佳,洞房窄生睡时鞋;可曾踏破巫山路,无复经来洛水涯。半夜春风勾冶梦,一弯暖玉透郎怀;暗中香气迷人醉,并蒂红莲称小娃。’”

“睡鞋”不仅是男子的催情剂,亦是女子勾引男子的武器。

《续金瓶梅》第33回:“后来见他不理,又将自己带的一个红纱香袋,连一只睡鞋儿,隔墙丢去,指望这秀才钻隙相窥或是逾墙相从。那知道这读书人专心只在诵读上,并没这个闲情,就见是个香袋睡鞋,也只道是那个朋友撇下的,再不想到邻家有妇女勾引的事。”《春闺秘史》第8回,妇人欲勾引碧卿,碧卿却始终不为所动,妇人:“低头想了一会,忽然说道:‘我倒忘了,我的哥哥说过,最爱的……红绣鞋两样,我把这两样东西给你看看,……妇人说著……在抽鬬中取出大红缎睡鞋穿上,又钻入帐中,翘起一只小脚……”碧卿果然经不起睡鞋这个极具魅力的武器。

《姑妄言》第4卷,作者在讲述火氏与竹思宽约会前所作的准备工作时这样写:“火氏听了,笑容满面,精神顿长,那个喜那里还说得出来。连忙爬起,(忙一。)忙下床来,(忙二。)忙到镜台前,(忙三。)把头发拘了个结实,两鬓抿光,忙忙的匀了匀脸,(忙四。)点了点唇。忙拿出一条大细汗巾,(忙五。)……忙叫巧儿掇了一脚盆水来,(忙六。)……忙拿了一双大红睡鞋,(忙七。)用块绢帕包了,叫巧儿笼在袖中。外面有起更时分,丫头们大约睡沉。恐书房中无灯,忙叫巧儿点了两枝安息香,(忙八。)拿了两枝烛并粹灯,然后忙忙出来。(忙九。)……,一见了面,也顾不得巧儿在傍,两人忙搂抱着,(忙十,先是火氏独忙,此是两人同忙。)……相携进房。巧儿忙点上了烛,(忙十一。)……火氏忙把睡鞋换上。(忙十四,此又是火氏独忙。)……”等等。所有准备之事都是一次完成的行为,唯有睡鞋,是经过了“忙拿了一双大红睡鞋,(忙七。)用块绢帕包了,叫巧儿笼在袖中”和与竹思宽见面后“忙把睡鞋换上”的两次行为。批者说:“以上共写了二十二个忙字”,这二十二个“忙”都被批者一一指出。如此忙乱之间,不忘带着两样东西,一个“大细汗巾”,一个“大红睡鞋”。汗巾在两人见面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而火氏却在忙而又忙的时刻也记得换上大红睡鞋,且”两只小脚刚有三寸,穿着大红平底睡鞋,”令竹思宽“神魂飘荡”。睡鞋在火氏心中就是引诱竹思宽的武器,如何会将它遗忘呢?

《姑妄言》卷六,女子喜欢上赢阳,私赠一包东西与他,“赢阳不便打开,将那包儿装入钞袋中,又来唱戏,散了回家,已将五鼓。到了家中,取出包儿灯下打开一看,一双大红锻子睡鞋,满帮白梅花,豆绿拽拔,白绫底儿尖上钉着黄豆大的珍珠,长仅三寸。”睡鞋在这里被用作定情信物和表记私相授受。

四晴雯之死与“睡鞋”

(一)《红楼梦》里唯一一次的“睡鞋”给晴雯穿了

在对明清小说中描写的睡鞋进行了研究,并了解到睡鞋在古代男女生活中的地位之后,再来反观《红楼梦》中唯一的一次“睡鞋”的出场,就会明白它的这个“唯一一次”是多么的不可忽视了。

作者没有将睡鞋这个与性的私密性有极其密切关系的物件写给小说中的任何其他人物,比如妖媚的“多姑娘”,多情的尤家姐妹,俊俏活泼的芳官,妓女芸儿,甚至也没有让贾赦和贾珍的哪个姨娘或是小说中的哪个已经嫁了汉子成了“鱼眼睛”的妇人穿上睡鞋出现在读者面前。而恰恰令我们咋舌又惊骇的是,作者把穿睡鞋出场的特权只给了“风流灵巧”又纯真,却被“诽谤”而致“寿夭”的怡红院大丫鬟——晴雯。这就让我们对作者的安排产生了疑问:晴雯不是一直都被误会,被同情,被称扬的吗?为什么要让她穿着睡鞋赤裸裸地示众?这不是贬低人格、破坏人物形象的行为吗?作者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二)“没有不洁行为就是‘冤死的’”,曹雪芹的思想有这么简单吗

我们知道,晴雯是“受人诽谤”为“勾引宝玉”而获罪被逐,导致殒命的。这个罪名实质是质疑晴雯的道德行为,认为她做了违背礼教之事。但是遍翻《红楼梦》,除了王夫人指责她的:“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和她对偷玉的坠儿的打骂,及时不时“用话刺儿”宝玉、讥讽袭人这些无伤大雅的小节外,我们到哪里去找晴雯有违礼法的行为呢?

既然晴雯没有任何有违礼法的行为,没有风流不洁之事,那她肯定就是由于他人的嫉妒才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她是无辜的。她的死完全是由封建恶势力造成的。当然,从事实上看,她本人没有犯加诸她身上的那种严重的错误,而她死了,这就是屈死的,是冤枉的,这一点我们不能否认。然而,事实往往没有那么简单。

(三)一只“睡鞋”泄春色

曹雪芹描写了各种人的暧昧行为,比如,宝玉和袭人,宝玉和秦可卿,宝玉和秦钟,金钏和宝玉调情,贾瑞的垂涎凤姐,贾琏和凤姐,贾琏和多姑娘,贾琏和鲍二家的,茗烟和卍儿,司棋和潘又安,夏金桂勾引薛蝌,夏金桂和表兄,薛蟠和宝蟾等等,可以说是写尽了男欢女爱的媚态与丑态。这些都是实写的性爱,且绝大多数有实际关系,其中的任何一桩放到晴雯身上,那她就真的罪不可赦了。可是晴雯却是纯真的,到死都是清白女儿身,除了脾气大,个性强外,她独特之处就是她比别人长得美,就像王熙凤的评价:她的确生的比别人强。而她也比其他人更爱美,对美的追求也更执着。

对小说人物的情况,读者只能从作者的叙述中得知。然而,作者在叙述晴雯这个人物时,强调的都是她个性的与众不同,所以,从晴雯“个性强、生得美”到她“因勾引宝玉”而被逐的命运之间,似乎缺少了一个联系,或者说缺少了一个环节,这就使得这个因果关系显得比较生硬和不可思议,甚至不太合逻辑。

要说丫鬟中“个性强、生得美”的,肯定也不止晴雯一个人。老太太的丫鬟鸳鸯,凤姐的丫鬟平儿等,这些大丫鬟都很美很有个性,可他们却并不曾获“勾引”之罪,因此,“个性强、生得美”只能说是一个能引起嫉妒和诽谤的原因,但却不是获罪的根本原因。

《红楼梦》中晴雯的判词中有“风流灵巧招人怨”之句。很多学者对曹雪芹给大观园中的女孩的“考语”进行过相当深入的研究,有“贤袭人”、“贤宝钗”、“敏探春”、“多情女”(黛玉)、“慧紫鹃”、“憨湘云”等说法,据此,判词中的“风流灵巧”就应该算是给晴雯考语的一部分了。

脂批第二十二回曾对红楼女儿有这样的评价:

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识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

虽然没有说到晴雯,但推导下去,则晴雯必为“风流灵巧”所误。她生性美丽风流,这不是弊病,但“风流”却又不拘小节,行为有失检点,方为其一生之误。

这种因性格单纯的不拘小节的行为其实在小姐们中也存在,比如湘云,她裸着肩膀睡觉,被宝玉看见——当然罪不在她,她也没有故意让人看见。不过对于封建礼教而言,这应该也是一种不拘小节的行为,但作者对这一举动的描写初衷却可以由宝玉的反应而得知:“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两人均是孩子般纯真,没有半点淫邪杂念。这种人性中干净纯正的美是作者最着意展现给读者的地方,也正是《红楼梦》应该研究的美学主流思想精髓。这里,晴雯与湘云有显著差别:湘云为贵族小姐,其美是自然流露,甚至还带一点憨痴。而晴雯则“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虽有天然之美,却被打上了丫鬟的下贱印记。而她人又是“心比天高”,一定要刻意追求美的展现。她追求精神品格的完美,也追求容貌服饰的完美。在这种追求中,往往不顾小节,一往无前,很容易招来别人的羡慕嫉妒恨。曹雪芹写她着睡鞋的深意即在于此。这是她的悲剧,她有理想,但不可能实现。“历史的必然要求与这个要求在现实中的不可能实现”,这也是《红楼梦》悲剧精神的一个显著代表。

她又是浮躁的,凤姐的一句评语便足以说明情况:

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轻薄些。

晴雯既云“风流”,除外貌俊俏外,行为举止也必然有所显露。以她高傲又追求完美的个性看,她在日常生活中一定会有不拘小节之举,在大家眼中便是异类,不入众目。风流灵巧却又轻薄浮躁,“毁谤”的发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但整部《红楼梦》,凡写晴雯,从言语意图到服饰装扮,几乎并无不妥文字,只有在她临终时要求和宝玉换内衣,又咬了指甲相赠这个行为是有违礼教的,但这也不能算,因为那时罪名已得,悲愤之际的过激行为,已不能称为她获罪之由。

除了两个物件——红小衣、红睡鞋。

庚辰本第70回“那晴雯只穿葱绿苑紬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这身打扮中的“红小衣红睡鞋”被程甲本和程乙本改作“红紬子小衣儿”,直接删除了“红睡鞋”。这是为什么?

小衣,男女皆有,老少皆穿,只是比一般的外衣不同的是,不能在大众面前显露,显露则视为不雅。睡鞋则不同,除了和小衣一样的意义外,它还紧密牵扯着古代人们敏感的性神经,程伟元和高鹗在这里只删除“睡鞋”而不删除“小衣”就很说明问题。他们大概觉得晴雯还算是个正面人物,一个清白女孩儿,如何能大白天脚蹬红睡鞋出场?简直不可容忍,不如删去。如果说程伟元和高鹗在刻书时有多种本子参照,那么这种修改也同样能说明不仅他们二人,那些底本的收藏者或修改者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抱有同样理解和看法的。

其实,大观园里的女孩们个个都可能要在睡觉时换上睡鞋,而作者却很小心地没有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的红睡鞋暴露在读者眼中,除了一个晴雯。这样,从“个性强、生得美”到“因勾引宝玉”而被逐的命运之间,就有了一个隐藏的、不容易被我们这些已经不知道睡鞋为何物、代表了何种意义的现代人知晓的联结点,而它却是晴雯殒命的一个重要物证,不该被忽略。

但我们要同时注意到,就如同在写湘云的睡姿时用宝玉的态度表明作者的观点一样,在写晴雯的红睡鞋时,作者同样也通过宝玉的反应来表达自己的观点: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得外间屋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拉拉罢,晴雯和麝月两人按住芳官那里隔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长袄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着葱绿杭绸小袄,红绸子小衣儿,披着头发,骑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芳官的肋肢,芳官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来挠你们。”说着也上床来隔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芳官,来合宝玉对抓,芳官趁势将晴雯按倒。袭人看他四人滚在一处,倒好笑,因说道:“仔细冻着了可不是玩的,都穿上衣裳罢。”忽见碧月进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绢子忘了去,不知可在这里没有?”春燕忙应道:“有。我在地下捡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刚晾着,还没有干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你们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成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玩?”

几个十几岁的孩子玩在一起,不论身份,不谈尊卑,没有淫邪,毫无避讳,作者没有一点要表现晴雯处心积虑、有意为之的意图,恰恰相反,正是要通过这种看似越格的行为来证明用龌龊之心来揣测她或她们的人自己内心的肮脏,又以此衬托出女孩们的天真无邪。这就是为什么读者永远不会将《红楼梦》与《金瓶梅》等小说并列的原因。《红楼梦》中展现的美,是纯净的,它蕴含的情感更加贴近人性,更加能为各种时代,尤其是进步着的时代的人们所接收,这种纯洁的人性美是永恒的,是人类的精神瑰宝。

注释:

[1]曹雪芹:《红楼梦》(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年10月,第页。

[2]徐柯:《清稗类钞服饰类》,商务印书馆,第页。

[3]叶大兵,钱金波《中国鞋履文化词典》,

[4]朱华:《从红楼梦中服饰描写看满族服饰文化》,《辽宁丝绸》,年第3期。

[5]周祥:《古代的红色鞋文化》,《西部皮革》,年第5期。

[6]陈家桢:《三寸金莲中隐含着的畸变心态——兼谈西门庆的足(鞋)恋倾向》,株洲师范高等专科学院学报,年第1期。

[7]胡适:《〈醒世姻缘传〉考证》,《醒世姻缘传》,上海古籍出版社,年11月,第页。

[8]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年10月。第页。

[9]华琴珊:《续镜花缘》,上海古籍出版社,年2月,第18页。

[10]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上海古籍出版社,年11月,第页。

[11]三韩曹去晶:《姑妄言》,《思无邪汇宝》,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出版,年10月,第页。

[12]潇湘迷津渡者:《锦绣衣》,《中国十大禁毁小说文库》,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年3月,第页。

[13]蕙水安阳酒民:《情梦柝》,吉林文史出版社,年1月,第页。

[14]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上海古籍出版社,年11月,第页。

[15]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上海古籍出版社,年11月,第页。

[16]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年10月。第页。

[17]华琴珊:《续镜花缘》,上海古籍出版社,年2月,第27页。

[18]王先谦:《释名疏证补》,上海古籍出版社,年3月,第页。

[19]三韩曹去晶:《姑妄言》,《思无邪汇宝》,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出版,年10月,第页。

[20]竹溪修正山人编次:《碧玉楼》,云南出版社,年。

[21]三韩曹去晶:《姑妄言》,《思无邪汇宝》,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出版,年10月,第页。

[22]随缘下士:《林兰香》,春风文艺出版社,年9月,第77页。

[23]华琴珊:《续镜花缘》,上海古籍出版社,年2月,第25页。

[24]醉西湖心月主人:《宜春香质》,《明代小说辑刊》第二辑,巴蜀书社,年11月,“花集”第页。

[25]文康:《儿女英雄传》,岳麓书社,年12月,第页。

[26]陈端生:《再生缘》,华夏出版社,年1月,第页。

[27]花月痴人:《红楼幻梦》,中国戏剧出版社,年6月,第页。

[28]陈森:《品花宝鉴》,齐鲁书社,年7月,第页。

[29]紫阳道人:《春闺秘史》,远方出版社,年。

[30]陈少海:《红楼复梦》,春风文艺出版社,年4月,第页。

[31]随缘下士:《林兰香》,春风文艺出版社,年9月,第页。

[32]夏敬渠:《野叟曝言》,长春出版社,年2月,第页。

[33]兰皋主人:《绮梦重楼》,北京大学出版社,年2月,第97页。

[34]陈端生:《再生缘》,华夏出版社,年1月,第页。

[35]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年10月。第页。

[36]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中华书局,年1月,第页。

[37]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年10月。第页。

[38]华琴珊:《续镜花缘》,上海古籍出版社,年2月,第55页。

[39]华琴珊:《续镜花缘》,上海古籍出版社,年2月,第页。

[40]潇湘迷津渡者:《都是幻》,春风文艺出版社,年。

[41]李百川:《绿野仙踪》,上海古籍出版社,年12月,第页。

[42]丁耀亢:《续金瓶梅》,上海古籍出版社,年。

[43]竹溪修正山人编次《碧玉楼》,第六回。

[44]俞达:《青楼梦》,齐鲁书社,年12月。53页。

[45]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年10月。第1页。

[46]西湖渔隐:《欢喜冤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年8月,第92页。

[47]佚名:《孽海僧尼》,天艺出版公司,年8月,第27页。

[48]不题撰人:《巫山艳史》,青海人民出版社,年。

[49]紫阳道人:《春闺秘史》,远方出版社,年。

[50]三韩曹去晶:《姑妄言》,《思无邪汇宝》,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出版,年10月,第页。

[51]梧岗主人:《空空幻》,《中国古代禁毁小说文库》,太白文艺出版社,年2月,第71页。

(本文首发于《红楼梦学刊》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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